“火被点燃之前,神明只存在于山川湖海之中。在人类诞生之后,他们随着思想穿过高山与大海,到达未知的新世界。新的神明在祭坛的火焰中诞生,人类是他们的主人。”
-——《羽蛇手札》第一卷·第三节
虺离开围绕村子的大山后才找了个地方坐下来,清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口。后背的伤口很浅,锐利的长矛并没能穿透身上的鳞甲。但当他抬起自己的右臂的时候,只能无奈地苦笑一下。从手腕到胳膊,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渗出深红的血液。血痕还在一点一点向上蔓延,看上去十分恐怖。
这就是僭越的代价吗?没有神之名却窃用神之力。虺能感受到,山那边高耸的水之墙正在摆脱蛇牙立柱的束缚,惊涛骇浪将瞬间吞没整个山谷。
实在是愚蠢。
不,应该是聪明。聪明而非智慧。
虺已经很小心地避开人类的陷阱,但是人的聪明总是会出乎他的预料。如果是几百年前,这群人在洪水面前肯定会像蚂蚁一样四散而逃了吧。而现在的他们凭借自己的聪明,白白葬送自己的生命。
虺对这些人并没有任何感情,他并不想救他们,也不怨恨他们。最多是有些惋惜罢了。只是对那个叫祸的女孩,虺出于意料的对她有一种生气的感觉。不知道是因为她违背了约定,还是她毫无意义地留下来送死,或是别的原因。
再撑一会儿吧,虺一边想着,一边继续向前走。或许有些人能明智地逃走呢。
他散开右手的指诀,与他的蛇牙断开了联系。右臂的流血马上就停止了,只不过阻挡河水的水墙不会再增高增厚,被大水压垮只是时间问题。
虺很想把这件事记下来,可惜他的书并不在身边。
又朝西走出十几里,天已经全黑了下来,穿过一片山林,虺终于又嗅到了人类的味道。伴随而来的,还有同类的气息。
虺藏身于黑暗之中,注视着石头与木头筑成的高台,观望着将黑夜烧成白昼的祭火,和那些或是虔诚或是好奇的人们。
天命浩浩兮人心弥,
圣皇无出兮四海戾。
春有细雨兮夏有阳,
烛火煌煌兮至九阴。
这里的祭司站在台上,手摇祭铃,脸上却没有戴面具,露出刀刻般沧桑的黝黑脸庞。似乎与女部的祭礼略有区别。祭坛上还放着三尊美金大鼎,十数件宝珠美玉,从左至右有羊,狗,鹿作为祭品。祭台下只有数十人,但每人都身穿华美的丝制长袍,规规矩矩地跪坐着。似乎是只有贵族参加的小型祭祀。
虺仔细地观察着人群,其中大部分是青壮年男子。从服饰来看,族长是一个五十余岁的白发老者。没有看到女人,看来女部的女族长似乎只是特例,男权依旧是这片大地的主流。
“鬼门已闭,烛火尚明。祭礼初成,神明降福。”随着台上巫师的号令,钟鼓声渐渐停息。这场深夜的祭祀终于完成了,人们缓缓地站起来,很有秩序地退回了不远的村子里。
虺饶有兴趣地看完了这场祭祀。待人走完后,才从暗处钻出来,缓缓地走上高大的祭台。火依旧燃着,周围混杂着食物与草药的香气。虺感到很惬意,信仰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里,身上的伤口也渐渐愈合。
可惜这处祭坛并不是无主之物。火焰在黑夜的冷风中疯狂摇摆,发出呜呜的嘶吼声。野兽在领地被侵犯的时候,也是这样企图吓走侵略者的吧。看来神明也没有高明到哪去。虺丝毫不理会这虚张声势的风声。继续吸收祭坛上的信仰。
风渐渐停了,火却没有熄。虺将大麾解下来,缠在手上,猛地向左边挥出一拳。
只听得“嘭”的一声,一条十丈长的的火龙被击飞了出去,翻滚了一圈后狼狈的摔倒在一边。台子上的珠宝美玉叮叮当当碎了一地。
火龙腾空而起,庞大的身躯直接将虺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。身体周边燃烧的火焰似乎要将夜幕烧化。他的整个身体都隐藏在烈焰当中,让人看不清他的样貌体态。但是虺能感觉到,这个家伙生气了。
深红色的火焰从他的头部喷涌而出,将虺的身子整个包裹了进去。
木质的祭台被烧穿了,显露出夯土的基座。甚至连基座上的泥石,都开始渐渐融化。
但就在此时,火龙却感到情况不妙,本能的危机感让他停止了吐息。然而还是晚了,虺从下方的视野盲区绕到了他身前。黑羽大麾看上去虽然一点就着,但却不可思议地阻挡了喷涌的烈焰,连一丁点的火星都没有粘上。而虺站在足以融化岩石的高温中,就像是在冬日晒太阳一样,丝毫没有灼热的感觉。
火龙被这不可思议的场景震惊了,恐惧像潮水般袭来。
“不可能,你不是人类!啊!”
他的头似乎要炸裂一般,长长的身体到处翻动,像一条蚯蚓一般地挣扎起来。
“没想到你获得真理后还是这么没长进,烛。”
“你,你是……”烛龙似乎想起了什么。但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。
虺的意念直接出入他的脑中,这让他头疼欲裂,而烛龙还能直接的感觉到,虺在警告他不要说出自己的真名。
“你是主人!”
烛龙熄灭身上大部分的火焰,头部迅速变化。长出一张人类的脸,这让他可以通过语言和虺交流,免受意识被压迫的苦楚。虺倒是完全没有在意,只是觉得烛的变化真是方便,他自己从蛇变成人类足足花了两天的时间,中间还舍弃了打量的血肉。到底还是神力的缘故吗。
虺笑着说道:“吾可做不了神祇的主人,不过你的记性倒是还行。”
“您竟然还活着,这么多年您都没有现身,我们都以为您已经……”
烛龙没有再说下去,他看到虺的脸色有些差,似乎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。
“这么多年是多久?吾消失后发生了什么?”
“主人,从那次大战后已经过去四百多年了。天命更替也有四五轮了。”烛龙继续说道:“您斩杀兵主之后,战争本来应该结束了。但是九黎族发现您突然消失了,就传言说您已经被杀了,那群残兵又聚集了起来。后来,后来娘娘亲自降世,才平定了叛乱,然后就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……”
“什么事情?”虺很不高兴,这家伙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。
“我不能说……总之有熊部继承天命后,天命一直在华夏族流转,现在在有虞部那里。”
虺看着畏畏缩缩的烛龙,感到有些不可思议,自己直接问了居然都不肯说。照理说他现在已经是正经的神明了,还有谁能威胁到他?难道是跟那个笨鸟有关?
“主人,”烛龙见虺不说话,试探性的问道:“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?您为什么突然离开了?”
虺答道:“不知道,吾不记得了。吾刚刚醒过来,而且……”虺张开手臂。
烛龙不解地看了看,却突然发现虺的身上居然没有一丝真理的气息,就像普通人一样。
“怎么可能?是被篡夺了?”
神位不是固定不变的,拥有相似真理的神祇也会互相攻伐,以获得对方的神格来使自己变得更加强大。当然也有不知死活的凡人企图弑杀神明以获得神明的力量。而失去神格的神明也就不再强大,即使没有被杀,也会变得普普通通,最后衰弱而死。
虺否定了他的说法:“那倒不是,吾弄丢了。”
烛龙已经彻底说不出话了,他活了这么久,还第一次听说神明或弄丢神格这种事。而虺的语气好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一样。他转念一想,自己连失去神格的虺都打不过,确实是太没用了。
虺大概了解了这个时代的情况,继续吸取祭坛上的神力,直到东方渐白。而烛龙只好伫立一旁,丝毫不敢动弹。
“吾要走了,知道虞舜在什么地方吗?”
“知道知道,”烛龙总算松了一口气。不停地点头“他一直在蒲阪,您一直向西,越过三重山就到了。”
“需要我陪您去吗?主人现在神力匮乏,路上可能会有危险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虺精通祭祀,知道这几天会有大祭,让烛陪他的话这,人情可能就欠大了。
“你就在这呆着吧,如果有人找吾,你务必亲自把她送到我面前。”虺又想起那个脏兮兮的少女,脸又沉了下来。
“还有,知道云中君吗?”虺问道。
烛龙摇了摇头,表示没有听说过。
虺思索了一下,相邻的部落都没有听过的神明,估计是邪神无误了。
“走了,吾见过虞舜后会回来找你的。”
看着虺慢慢走下祭坛,像人类一样一步一步用双脚行走,一股莫名的悲伤涌上烛龙的心头,他想叫住虺,但又忍住了。主人,现在的世道可不如从前太平,您一定要保重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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